对于母亲,唐乔了解的不多。
唐九娘其实有一个很好听的本名,叫作唐清雨。只是她小的时候身子弱,算命先生说,这是她的坎,需要有兄弟姐姐帮着顶一下才能迈过去,外婆便给她取了一个小名。
后来,这个名字也成了她惯用的名字。
母亲是不爱读书的,为此没少挨外婆的打。外婆是地主家的独生女,早年间家境优渥,过的始终是深闺大小姐的生活。外婆念过私塾,读过四书五经,喜欢《诗经》,是个能自己作诗才女。后来因此某些不可抗拒的历史原因家道中落了。外婆始终觉得,人是必须要读书的。
然后在某个夏天,母亲瞒着家里人,从学校里头偷跑了出去,跳上了火车,跑到外面去了。她说,她宁愿辛苦,也不要读书了。
这一走,就是许多年。再回去时,唐乔都是会走的年纪了。
唐乔对于外公外婆的印象很模糊,只记得外公身体不好,总是坐着轮椅,很沉默寡言。但见到她时,外公总会笑一笑,朝她伸出一只手来,说,来,到阿公这里来。
外公的怀抱很温暖,她一呆就是一小天。
外婆是个小脚女人,但不是以前缠足导致的“小脚”,她的脚很小,但行动很迅捷,走起路来莲步轻移,仪态婀娜的像是一只玉华。
后来,母亲在外公外婆去世后抱着她说,从今以后啊,妈妈的亲人就只有你了。
她问,那爸爸呢?
母亲只是抱着她,头深深地埋在她的怀里,整个人弥漫着深深的无助和难过。
长大之后的唐乔心想,母亲心中的遗憾应该不是没有好好读书,而是没有一直陪在父母身边。
而在这天,她终于听到了一个和她记忆中的版本有些不同的故事。
这天清早,阳光明媚,空气清新。
唐乔裹着大衣,哼着曲子,走了约莫三五分钟的路,便到了白钰的家门口。
“阿姨!”
白钰的母亲刚好下楼扔垃圾,抬头到唐乔,脸上顿时浮出笑意,“是小乔啊,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?”
唐乔便笑着抬手晃了晃手中的饭盒,“妈妈熬了鸡汤,让我带过来给叔叔阿姨。”
身材小巧的慈爱女人便从她手中接过保温盒,一边笑眯眯的牵着她的手带她上楼。
唐乔环顾了一周都没有看到白钰父亲的身影,开口问:“白叔呢?”
“一大早就去果园了,你是知道他的,一刻都闲不住。”
唐乔一听这话,便低着头,默默的笑了。
客厅里摆着许多白菜。
唐乔疑惑地问:“这是……?”
“北方人在冬天的时候都爱吃酸菜,我想试着给你白叔做一点。”陶慧兰一边说,一边将饭盒送进厨房。
唐乔刚坐下,就听厨房里传出一阵声响,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。
她连忙起身走过去,见到陶慧兰正扶着洗漱台站着,身形有些晃。
“阿姨,您怎么了?”
“没事,刚刚起来的有些急,有点头晕而已。小乔,扶阿姨去沙发上坐一会吧。”
唐乔点点头,将陶慧兰扶过去。
“来,陪阿姨聊会天。”陶慧兰拍拍身边的位置。
唐乔便走过去坐下。
“我跟你说过,你跟老唐年轻的时候长的一模一样吗?”
“嗯,您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说我和母亲很像。”
“我和你的母亲在那之前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面了。在见到你的那一瞬间,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。”
人的年纪一大就愿意回忆过去,尤其是最近,她越发容易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。
“那阿姨能给我讲讲母亲以前的事吗?”
“当然可以啊。”陶慧兰笑得慈眉善目。
“我们两家在好多年前还都住在梅县时,就是邻居了。我们的父亲从小一起长大,两个人是八拜之交。后来我的父亲进了城,和我的母亲结婚,两个人在山上买了一块地种果子,而她的父亲娶了当时地主家的女儿,两家人才不常联系了。”
“我第一次见到九娘时还很小,她当时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,穿了一条浅粉色的对襟领口的裙子,脚上穿着一双绣着花的小布鞋,身后跟着许多小孩子。”陶慧兰笑了笑,“她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呢。”
她也记得,那个漂亮的就像娃娃一样的女孩子,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,你就是那个从城里来的孩子吧,要和我们一起玩儿吗?
“后来,她家也搬到了青城,唐叔在一家汽车厂里工作,八九年在青城买了房子,就在我家附近。只是房子刚买了一年,唐叔在厂子里上班时伤了手,没法再做工了。”
“就是我家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吗?”
陶慧兰摇摇头,“这是以前的城区重建时,分给我们的房子,以前住的房子已经改成了街道……就是重桂路。”
那一片区域现在是商业街,重桂路是青城有名的小吃街。
唐乔皱着眉算了算,“九零年,我妈妈刚十四岁。”
“是啊。”陶慧兰每当想起这件事时总替她惋惜,“唐叔离开厂子以后,九娘家的条件就不如从前了。她其实很聪明,学习也好,一定能考上大学的,但她还是在十五岁那年辍学了。”
唐乔有些不敢相信。“她以前一直跟我说,是她不爱学习,偷偷坐火车跑出去的。”
陶慧兰笑着说:“也不完全算是假的,因为那个时候,唐婶确实不同意她辍学。但我其实很佩服她,唐叔当年为了买房子借了不少钱,都是她还的。认识你父亲,都是那之后的事了。”
老人们都说,唐九娘是靠找了一个好男人才还清了债务,过上了好日子,但她知道根本不是这样。
“这些事是我母亲和您说的吗?”
“唐叔过世以后,唐婶总和我母亲在一起,九娘每个月都会给唐婶写信,我偷偷看过。”陶慧兰笑着摇头,“我和她在此之前的交情并不深,又好多年没见了,她是不会告诉我这些的。要不是那时你打了小钰,我都不知道你们回来了。”
“那时在梅县,有人议论我母亲时,还好有您替她说话。”
“九娘命苦,但她很强大,总是目光坚定。”慈爱的女人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唐乔的发顶,温柔的说:“这一点也和你一样。”
听了陶慧兰的话,唐乔心里很震撼。她从来都知道母亲是很强大的,却没想到是这种程度。
她瘦弱的肩膀早早的开始承担起人间疾苦,在遭受爱人的背叛时依旧挺直脊梁,坚定地握着应该被称为“包袱”的女儿的手,义无反顾地踏上早已没有一个亲人的故乡。
唐乔想起她们坐在返回青城的火车上,母亲没有哭,只是无比平静地对她说:“小乔,妈妈又得从头开始了。”
“你说……我们可以过得好吗?”
小唐乔便抬手覆在母亲的手上,面无表情地说:“一定可以的。”
现在想想,那个时候,无论是对于母亲还是她来说,都是最迷茫而绝望的时候吧。
那天晚上,唐乔抱着被子去了母亲的房间。
她从很小开始便不和母亲一起睡了。
唐九娘见到她,先是一愣,问: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
“自己睡不着,我今天想和你一起睡。”
唐乔的声音清冷,听不出情绪。
唐九娘看着她躺到床上背对着自己的身影,终是笑了笑。
“那就一起睡吧。”唐九娘躺在床的另一侧。
她的女儿啊,什么都好,就是嘴硬。
过了好久,黑暗中突然再次传来唐乔清亮的声音。
“妈妈,我很庆幸当年是选择和你在一起,不然我不会过的这么好。”
很突兀的一句话,听得唐九娘一怔。她刚要开口问,突然想到了什么。
接着缓缓笑了。
她又何尝不是呢,如果没有唐乔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撑过那段最难熬的时光。
这一辈子多荒唐而苦涩啊。幸好她还有唐乔,别扭又温暖的给予着她这世间所有的感动和甜蜜。
……
唐乔的生日在十一月份中旬,雪林结上厚厚的霜,就预示着青城正式从夏入了冬。
青城的冬天又湿又冷。
唐乔今天穿了一条长裙,外套一件长至膝盖的风衣,凉风从裙子下摆鼓进去,冷的她抖了抖。
白钰便转身去车里取外套。
乔湾见他走了,笑眯眯地凑过去低声说:“唐小姐,你快过生日了吧。”
“是啊,十几号。”
乔湾说:“那可太好了。”
唐乔疑惑地看他。这语气怎么有点庆幸?
乔湾又说:“老钰最近忙着给你挑生日礼物呢,他说要送一个特别的,你没有的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“你不好奇他要送什么?”
唐乔抬眼瞥了他一眼,反问:“你知道?”
他却耸耸肩,“很遗憾,我真不知道。”
说话间,白钰已经拿着外套走了过来,将它披在唐乔身上。
“快回去吧。”他说。
唐乔抓住男人刚要收回去的手,“你把衣服给我了,你会冷。”
他现在身上只有一件西装。
白钰温和一笑,抬手刮了刮她的脸,低声说:“我这就回公司了,而且你既然知道我会冷,还不赶紧放我回车里?”
唐乔赶紧放开手。
乔湾转身前笑着对她说:“唐小姐,过两天再见啊。”
她点点头。“乔秘书再见。”
她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。白钰的背影这么多年来,一点变化也没有,她说不出有什么特点和不同,但她能肯定,无论是多拥挤的人潮,她一眼就能认出来。
她连忙抓紧肩上的衣服跑上去,从后面抱了抱他。
白钰转过身,柔声问:“怎么了?舍不得我走?”
“白钰,我有想要的生日礼物。”
男人微怔。“是什么呢?”
“你送我一条围巾就行。”
这么多年,唐乔没有一条围巾能戴超过一个冬天,戴着戴着,都跑到白钰的脖子上了。